书院西墙外有片古松环抱的茅草房,房前的石桌石椅上,朱隆禧正在斟茶,斟满后示意对面坐着的两个道人:“请。”

       两个道人举杯一口干了,朱隆禧却小口小口转着茶杯细细品茗。

       墙内传来一阵朗朗读书声:“……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监于万方,启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

       朱隆禧眯着眼深吸一口气,陶醉道:“听上一段书声、品上一盏香茶,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十八年前,我与督学御史耿兄共游清凉山,见此处清净而不幽僻,是个读书的好所在,于是一起筹办了这崇正书院。”

       春风恭维道:“听说崇正书院每科必有学子高中,早已名闻遐迩,原来是朱道友所建。”

       朱隆禧哈哈一笑,道:“主要还是我那好友的功劳,若非耿督学尽心,哪有书院今日。只是近些年来俗务缠身,已经许久不曾过来了……”

       正说着,一个中年书生疾步而至,来到近前躬身施礼:“见过老师!”

       朱隆禧介绍:“这是张璁,字秉用,今科进士,现于礼部观政。这是灵济宫春风、观云两位法师,修为精深,乃一时之杰。”

       双方相互见过后,朱隆禧和颜悦色向张璁道:“秉用学识过人,名满天下,我早就说过,哪里敢做你的老师,不要这么称呼。”

       张璁恭敬道:“没有老师指点,哪有璁之今日?自当持弟子礼。”

       张璁是浙江人,少年聪慧,对《周礼》、《仪礼》、《礼记》造诣极深,在东南士林甚有名望,无奈七次进京应考皆不中,后受人指点,至崇正书院读书,投卷于朱隆禧,终于今科得中,但朱隆禧对他很尊敬,以友待之,从不以师自居。

       朱隆禧道:“今日又有暇了?”

       张璁笑道:“在礼部观政,也没太多事情,得空便上山和后辈师弟们谈论经义、切磋文章。”

       朱隆禧鼓励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科业已经出头,仍旧记挂后辈,这是好事。不过也不要耽搁了政务。”

       谈了一会儿,又有不少崇正书院的师生闻讯赶来拜见,各持弟子之礼,朱隆禧让他们自去读书,不要再来做这些繁文缛节,这才得了空。

       摇头苦笑道:“本欲寻处安静,没想到还是躲不开,让两位道友见笑。说起来也是我自家管闲事太多,修行上就差了不少,偌大一把年纪,至今还是金丹,修为不得寸进。两位比我少十岁,已是金丹多年,将来修为还可更进,却叫我好生羡慕了。”

       春风道:“朱道友桃李天下,这才叫人羡慕。”

       观云忽道:“天下那么多修炼者,最终有几个能飞升的?人活一世,不及时行乐,整天枯坐修行,岂不是白来世上一遭?道友没有教几个女弟子吗?”

       春风连忙拽了拽观云衣袖,让他别胡说,朱隆禧却没有生气,反而道:“观云道友秉性率直而通透,将来必可直指大道,飞升有望。”

       春风言归正传:“今次约见道友,一则是德王千岁发了话,我二人过来恭领教诲,二则也是有求于道友,想请道友相助。”

       朱隆禧道:“朱某最爱交朋友,两位有什么事需要朱某尽力的,便请明言。”

       春风道:“赖齐王、德王之力,明年分给上三宫的县院方丈职缺已经出来了,听说其中也有道友之功。这次的职缺是不错的,都在南直隶周边,比之前那些偏远的地方强出很多,我和观云对此一直很是期待。但今日看了露布,发现没有苏松扬常等地,听闻这几个州府也有几个职缺,不知是否分到了朝天宫?”

       观云插嘴道:“我想去扬州,十里烟花,不比秦淮差上分毫,还请朱道友帮忙,若是得偿我愿,在扬州任内一切所得,愿分与道友三成!”

       朱隆禧眼皮一跳,忍不住腹诽:“果然与传言相符,难怪蓝田玉不愿收这两个废物入朝天宫。”不过面上依旧微笑倾听。

       春风道:“我二人与损之道友相交莫逆,道友既与损之兄熟识,还望看在损之兄的面上成全我二人心愿……如果扬州不行的话,苏州也可,再之后是常州和松江。”

       观云再次插话:“元福宫黎院使和我二人也是好友,常在一起饮酒的;还有龙虎山张六公子,如今就在京中,朱道友若是有意,我们也可替道友引见,前几日还一起去了燕西楼,张公子对那里的头牌菡宝很是着迷,哈哈……”

       朱隆禧咳了一嗓子,笑道:“二位道友的心愿我已知道了,这样吧,待我回去了解一下,看看宫里是怎么分派的,再尽力相助。”

       两个道人喜道:“那就全仰仗朱道友了!”

       朱隆禧又道:“当然,此事重大,也不是我能够一言而决的,还需禀过两位千岁。”

       春风点头:“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两个道人暗自窃喜不提,朱隆禧则道:“听说松藩天鹤宫方丈赵致然与二位认识?我想听一听二位对赵致然是怎么看的。”

       两个道人有些诧异,不知道朱隆禧怎么关心起赵致然那个仇家来了,不过能让上三宫中地位很高的朱隆禧出手对付赵致然,那肯定是更好的。

       当下便将太华山下收服灵妖被赵然所阻、龙安府招收散修被赵然冤打、都府被赵然设计陷害、元福宫被赵然恶人先告状、松藩办差被赵然伙同宗圣馆同门埋伏等等都说了。

       两个道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说事一边痛骂,将赵然描述成了一个人品卑劣、好色**、凶狠残暴、小肚鸡肠的恶棍,用词之狠,堪称到了极致。

       说完之后两个道人自己都有些奇怪,原来赵然竟会是如此一个卑鄙小人、凶残之徒,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赵致然好色么?据二位所知,他有没有耽于女色的迹象?”

       “那是必然的!他们宗圣馆中有个问情宗,全是貌美如花的女修,不知朱道友可曾听说过川省第一美人周雨墨……对对对,就是那个绝情剑,便是问情宗的女弟子。那么多女修成日介和他们楼观男弟子一起双修,当真是艳福不浅!”

       “春风道兄所言不差,朱道友,为何我上三宫不效法道门,也搞一个女修宗门呢?依我看,以后可以改称上四宫!”

       “赵致然是否精于炼丹,或是常用丹药?二位回忆一下,他有没有此类迹象?比如购买灵草、经常服食灵丹?”

       这回是观云抢答:“有啊!他一天到晚和女修盘肠大战,不服丹药怎么受得了?我们曾听说,这厮总食各类养精生神的药物,比如玄甲龟的精血、阴阳离合草……”

       春风思索着补充道:“听闻他身边似乎还驯养了一头灵鹿,每隔一段日子就切一片鹿鞭泡酒……”

       “二位和赵致然斗过法么?他修为如何?道术又有哪些特点?”

       “这厮斗法不行,实力孱弱无比,别看入了丹,却从来不敢和别人斗法,可以称得上我见过的最弱金丹!你要说他斗法的特点?最大的特点就是能不斗法就不斗法,要么倚多为胜,要么仗势欺人,斗法?不存在的!”

       “观云说的虽然有些过激,但大部分还是中肯的,和赵致然这几次冲突,他要么依仗同门出手,要么寻求灵妖相助,要么仰仗长辈偏袒,从不敢和我们正面斗法,多少有些卑劣了……”

       还有些问题是两个道人答不出的,比如:

       “赵致然明明有修为在身,不在山中清修精进,却痴迷于十方丛林,据二位所知,其中是什么缘故?”

       “谁知道?或许是官迷?多半为了搜刮民脂民膏吧。”

       “也有可能是为了以权谋私,川省素来多美人,这厮也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哼哼,真是……人神共愤!”

       “年初赵致然松藩祈雪,此事究竟是巧合,还是他果然精擅斋醮?二位的看法呢?无妨,就以二位对他的印象为据,随便谈谈。”

       “……祈雪?有这种事?”

       “……会不会是传言不实?嗯?《君山笔记》有报道?哪一期?我二人事务太多,不会每期都看……或许是障眼法也未可知,道门就喜欢故弄玄虚……”

       一个多时辰过去,朱隆禧问得两个道人有些招架不住,这才告一段落,送两个道人下了清凉山东峰,叮嘱他们不要将今天的事情拿出去多嘴,三人这才分别。

       下到山脚下,春风笑道:“赵致然这回要倒霉了,上三宫的大人物们怕是对他忍无可忍了。”

       观云兴奋不已:“不错,将他拿下,朝死里整,方可消我心头之气……春风道兄,你说咱俩能去成扬州么?这个姓朱的有这份能耐么?”

       “我觉得很有希望,损之兄说他虽然修为不高,但在朝天宫中说话极有分量……怎么了?观云?”

       就见一位婀娜女郎挽着个精巧的花篮,沿着山径徐徐而行,看见山道边含苞待放的腊梅,便轻轻折下一枝来放入篮中。

       这女子身上所穿的皮裘颇有些塞外风情,紧紧贴合身子,将蛮腰、酥胸、翘臀都显露得分外妖娆,看着就令人大为意动。

       两个道人目不转睛贪看之时,正巧这女郎摘下一段枝条,转过头来,当真是说不出秀媚。她发现了远处偷看的二道,冲两个道人娇羞的笑了笑,两个道人顿觉明艳不可方物!

       春风喃喃道:“这是京中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姐,好看煞人!”

       观云跺脚道:“哪里是什么小姐,你没见她冲我笑么?分明是青楼中的姑娘!只是京中的头牌红姑都是见识过的,为何从来不知此女?莫非是新来的?快,她要转没影了,上前问问!”

       两个道人跟在女郎后面,一边走一边观察。

       “没有丫鬟和仆役,她来这里做什么?”

       “来折梅的呀,好机会!”

       “看这走路,臀胯之间含蓄而不外放,怕是处子……”

       “也不一定,没有生子倒是真的……”

       “会不会是大户公子请出来游山的清官人?我记得曲子里说过类似的故事,猜酒令输了罚下山折梅?”

       “观云你这次开窍了……”

       “快,她要拐进林子里了,上去问问是哪家的牌子……”

       两个道人加快脚步,追进了小树林。

       不过短短一会儿工夫,女郎身影已无,两个道人当年吃过仙人跳的大亏,教训深刻,当即心生警惕,准备退出林子再说。

       哪知却已迟了,两柄飞剑自左右一闪而至,分取两个道人的脖颈。

       春风双袖招展,卷起两股劲风,劲风瞬息间旋转在一处,形成一股威猛无俦的龙卷风,气旋有如实质,状似天龙,龙须龙角清晰可见。风龙大口一张,吞向飞剑。

       观云身前激射出一团浓厚的云雾,看似绵软却极有韧性,比之当年欺负羊草山散人和景星居士时,修为更见精湛,其中隐见一道道晶莹剔透的丝线,这是道术再上台阶,已修行出云魄的征兆。

       这厮整日介琢磨的都是男女之事,也不见怎么修炼,道术上却没有多少耽搁,也是一桩奇事,只能说大道之上,各有各的缘法,不可以道理计。

       两个道人虽然看出了飞剑的厉害,出手便是全力,但奈何敌人修为高出一大头,都是寄托了神识的**师,风龙和云雾甫一接触飞剑,就立时吃了大亏,风龙呜咽声中支离破碎,云雾也被飞剑戳出个通透的窟窿,哪里挡得住!

       春风惊呼:“何方高人要伤我等,有话好说……”

       观云怒喝:“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

       边说边将身上的家当都打了出来,意图顶过这一关。眼光瞄向飞剑来处,见是一男一女,男的是脚边放着货担的老头,女的正是刚才那个折梅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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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时迟那时快,春风和观云都知此番难以善了,今日怕是要命送于此,各自抖手就准备发符。敌人修为太高、本事太强,不求能够撑到同伴来援,至少也要让家里得个警讯,以待日后为自己报仇。

       电光石火间,飞符尚未发出,脑海中忽然同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剧痛,便如刀子在头里割了一刀,这一下出其不意,两个道人疼的浑身一颤,法诀中断,飞符竟未发出。

       强忍着痛楚,奋起余力再想发符,又是一股剧痛袭来,意识间一阵恍惚。与此同时,头顶上方一片黑暗,却是女郎胳膊上挽着的那个花篮。

       花篮暴涨三丈,当头扣下,将两个道人扣在里面,脑海中受到的冲击也一波接着一波,两个道人当场就嘴角歪斜,哈喇子直流。浓郁的花香也紧随而至,弥漫其中,几个呼吸之间喉头一甜,顿时人事不知。

       花篮倒飞而起,化为原形,被卫三娘收入储物法器,卫朝宗上前看了看倒在地上流着哈喇子的二道,心中稍显惊异,看了看从林子中出来的赵然,暗道传闻中楼观一门四大弟子,余致川和赵致然不擅斗法,看来传言有误,单这一手,便知赵致然绝非易与之辈,不知余致川又如何?

       卫朝宗上前,一手提起一个,和赵然打个招呼就准备撤人,赵然见他拎着两个大活人有些麻烦,干脆施展独门手艺,从扳指中飞出一根绳索,将两个道人绑在一起,手脚相互交叉并拢,紧紧捆作一团。

       卫朝宗笑道:“赵师弟还有这一手。”上前单手提起,果然甚为灵便。

       卫三娘好奇的上来观望,却被卫朝宗大袖遮住:“三妹,女人家不要多看。”

       事不宜迟,双方道别,卫朝宗兄妹向仪凤门而去,至于怎么出城门,赵然就不关心了,那是卫朝宗兄妹的事,赵然则悠哉悠哉顺着城墙绕向秦淮河,伴着丝竹欢笑、灯火繁华,回到鸡鸣观。

       顺着三清殿、慈航殿、授牒院、**坛一路往回走,经过修士们居住的九大院舍,时不时就能遇到三三两两的进修方丈们围坐在一起,或是交流着学到的斋醮科仪、各自擅长的符道术,或是畅谈着各自的乡土宗门。

       现在已经十二月中了,再过几天就要去文昌观举办结业大斋醮,到了月底便将各自分别,六个月的同吃同住同学,不自觉间便处出了友情,越是即将分别,越是感受到彼此之间的亲厚和不舍,就越是珍惜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

       赵然算是众修士中的“名人”,在各项课业中成绩又十分优异,不论道经道典、斋醮科仪,甚至文书往来、公务规则,在方丈中都是拔尖的,兼且还是唯二的两个省观级高道之一,所以在**堂高修和普修班中都很有威望,一路走去,尽是和他打招呼问好的同窗。

       还没等回到景阳楼,便有班上的同窗向他道:“赵方丈,静慧大炼师下午找你,说是见到你就让你去道录司公事房。”

       静慧身为道录司正印,这几个月没少和赵然打交道,尤其在中后期,应许多修士的要求之后,试着让赵然在**堂上集中开了几堂大课,交流介绍他在谷阳县、红原县等地做方丈的经验和体会,由此,她对赵然的芥蒂也缓解了不少因为赵然的业绩确实过硬,因为他介绍的增加信力之法确实值得借鉴。

       再加上**堂即将结业,更有一场向真师堂“汇报”性质的大斋醮要举办,所以她对此很是关心这一点和副印黎大隐完全不同,过问得也比较频繁。

       赵然心说是不是上头又有人对斋醮提出了“高屋建瓴”的建议,因此又要调整?亦或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需要想办法解决?一边考虑着,一边来到了公事房。

       静慧沉着脸坐在书案后,也没有如往日般客气的让他坐下说话,而是当面就来了一通批评。

       “赵致然,我知道你做方丈很有水平,信力上的业绩也非常出色,在**堂这期修士中算得上出类拔萃,可你也不能就此自傲吧?既然是来**堂进修的,是不是应该注意一下你的行为举止,注意一下风评反响,不要太过于得意忘形?我觉得你不是这种狂妄之辈啊,怎么临到结业的时候,反而张扬起来了?”

       赵然顿时一脸懵逼,心说这话怎么说的?我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让你发那么大火?难道是今天出手抓人的事情暴露了?不应该啊,这事儿办的很干净嘛……

       再说了,就算是暴露了,也和你这几句批评粘不上边吧?

       见他脸上一片茫然,静慧啪的甩出张信笺来,信纸飘到赵然脸上,被他扯在手中,仔细一看,不由一脸悲愤。

       真是被自己人坑了!不,是被自己妖坑了!

       这封信的署名是“洪泽叟”,信中措辞极为严厉,指名道姓说是鸡鸣观有个叫赵致然的道士,门风不正,手下宗圣馆妖修雨阳仙人勾引其女后又始乱终弃,如今该妖已被其收押,请道录司知会赵致然前往洪泽,商议后事如何解决云云,如若三天内不至,该妖将由洪泽叟自行处置。

       静慧待他看完,黑着脸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震惊之后,赵然慢慢理着思路道:“这雨阳仙人乃是一头开了灵智的鹿妖,入了我宗圣馆为护山灵修,素日来也还算乖巧听话,不曾闹出过什么出格的事。前个月因与其双修的灵妖出现……嗯,感情……感情上的纠葛……故此在宗圣馆待不下去了,就来京城投奔我,也是想散散心,一解心中的郁闷……”

       静慧呆了呆:“灵妖出现了感情上的纠葛?”

       赵然解释:“就是他的双修对象移情别恋,他被戴了绿帽……绿帽就是对象跟别的灵妖那什么了……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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