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备受煎熬,被宋治折磨得痛不欲生,但察拉罕仍是以非凡意志稳住了。
没有说出什么怨言,进攻防守策应宋治的时候,也不曾有任何迟疑懈怠。
他有对胜利的强大执念,有自己坚定不移的人格,最重要的是,他很清楚一件事:只要困住赵宁,胜利就会属于自己!
而若是能成功将赵宁的真气消耗殆尽,那么阵斩赵宁就变得切实可行!
灭杀赵氏如果不能灭杀赵宁,那就绝对不能称之为成功。
得益于察拉罕的识大体,宋治渐渐冷静。估计是被察拉罕救的次数多了,他自己也反应过来,再这样莽撞的冲杀下去,只会越来越丢脸。
宋治不再露出破绽,察拉罕自然高兴。
经过这么一阵闹腾,他俩的配合倒是快速变得娴熟——宋治在感受到察拉罕的“真心实意”后,对后者多了些暂时的信任。
两人配合愈发紧密,赵宁战斗愈发吃力。
宋治猛冲猛打了好一阵,虽然数次经历危险,但也对赵宁的实力、风格有了清晰认识,沉下了心,就能举止得当很多。
不过片刻之间,赵宁身上多了两道口子,虽然都很浅,不构成实际创伤,但这足以证明赵宁的处境!
继续打下去,他只会一步步陷入泥潭,直到精疲力竭的那一刻!
长剑划破赵宁的肩头,宋治自交手以来,第一次在赵宁身上留下了伤口,虽然只是划破了对方的皮,他也振奋不已,立即叫嚣起来:
“赵宁,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敢造朕的反,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赵宁面无表情,并未作答。
察拉罕见赵宁说不出话来,不由得深感欣慰,眼中有了笑意。局势虽有波折,好在最终方向没变,他克己为公的戮力拼杀,就要收获胜利果实。
他现在的感受是——努力就有回报!
......
飞鱼卫千户王恕看看徐林又看看王载,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不仅他是如此,他身后的几个飞鱼卫修行者,俱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被王载等官员包围在中间,与其他同伴完全隔离,千户王恕感受到了孤岛般的惶恐。他是既愤怒于王载等人的大胆,又担心被徐林等人群殴致死。
但王载、徐林等人并没有关注他,而是跟其他寒门官员,就要不要跟飞鱼卫动手、要不要现在就表明态度支持谁的问题,展开了激烈讨论。
因为王载指责那些人没有但当,激怒了鼠首两端的寒门官员,双方唾沫横飞,争得面红耳赤,吵吵个没完。
每当王载等人占据上风,把骑墙派批得哑口无言时,王恕就会心中发颤;而当骑墙派仗着人多声音大,把气势扳回来的时候,王恕就会暗松一口气。
随着双方的气势转换,王恕的心七上八下。
这些人当着他的面激烈辩论造不造反,拥不拥护新主,杀不杀飞鱼卫的问题,要是换坐以往,王恕早把他们抓了不知多少次,但是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
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左右,只能期待骑墙派争点气。
辩论还没有结果,王恕的心思已经起了活泛起来。
因为他发现宋治、察拉罕跟赵宁的交手,渐渐分出了高下——不错,正是高下,现在赵宁已经落尽下风!
再看另外两片战场,虽然朝廷一方没有取得明显优势,但也没有劣势!
“照这样打下去,人数少的那一方,肯定会首先精疲力竭!”
王恕心中有了明悟,“而第一个真气耗尽的,说不定就是赵宁那厮!如此一来,他极可能第一个被杀!他一旦死了,此战胜负就失去了悬念!”
王恕跟几名手下交换了眼神,提醒他们注意形势。
很快,几名飞鱼卫修行者,都明白了王恕的意思。
没过多久,广场上喧嚣渐大,那些被寒门官员分割包围的飞鱼卫,眼见宋治跟察拉罕稳操胜券,都陆续强势起来,甚至开始推搡面前的官员!
而大多数寒门官员在看到形势不对后,权衡利弊,接连选择后退。
飞鱼卫见推搡的试探结果很好,顿时气焰嚣张,此消彼长之下,得寸进尺,一边指着寒门官员的鼻子唾骂,一边不断向前逼近,手按刀柄有了出手之意。
不少寒
门官员忍得脸色阵青阵白。
“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就在此时!”
王恕心神一振,看到了获得皇帝注意,在事后青云直上的大好机会——只要他第一个动手杀人,皇帝一定会重赏他的“忠心”!
噌的一声,王淑把腰刀拔了出来,不由分说就向眼前的徐林砍去!
形势的变化让徐林精神紧绷有所戒备,察觉到变故立马躲闪,但他修为不如王恕,动作慢了一步,避过了要害,却被一刀砍在肩头,左臂应声而断!
伤口处鲜血喷散,溅了周围的人一脸。
王载等人大惊大怒。
没能杀了徐林,王恕深感遗憾,但他不曾追击,当即向左右大喝一声:“效忠陛下,就在此时!飞鱼卫听令,诛杀逆臣叛贼!”
他面对着东方,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东方天空混乱的王极境领域里,恰好出现一道缝隙,一片金色阳光在暗无天日、电闪雷鸣的黑云中,正好洒落下来。
王恕眼前一亮。
这是老天在回应他刚刚的明智举动?连老天都在赞赏他的雄心壮志?他竟有如此深厚的气运,能够得到老天的眷顾?
顷刻间,王恕兴奋、激动得双手发抖!
在这片应景而现的灿烂阳光里,他好似看到了自己成为镇抚使,坐在飞鱼卫明净大堂中的伟岸、威严身姿!
但是,阳光中不可能出现他未来的人生画面。
当然不可能。
阳光中只有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
阳光中飞出来了一个人!
一个沐浴着明媚阳光,盔明甲亮披风飞扬,手提一柄丈二陌刀,穿过天翻地覆、异象万千的王极境战场如履平地,如神如仙睥睨众生的人!
王恕浑身一僵。
他看到的人,在斜斜洒下的束束耀眼金光中,堂而皇之飞过皇城城楼,以他不可企及的速度,大雁一般掠过他们的头顶,飞向了正在与宋治、察拉罕交手的赵宁!
原来东边天空王极境领域中的那道缝隙,并不是平白无故“恰好”出现来应景的,更不是老天在回应他赞赏他,而是被人从外面硬生生给劈开的!
劈开真气浪潮滚滚流云的人,只可能是这个乍然出现的高手!
刹那间,王恕的心情直坠谷底。
这样明显的“天象”变化,当然不只是王恕注意到了,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几乎都亲眼目睹。他们随着那名高手的飞行转动脑袋,目光从东边移动到西边。
无人不受震动!
于是,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响了起来。
“此乃何人?”
“竟能劈开众王极境高手的领域?这得......多强的实力?”
“如此实力,难道.......有王极境后期的境界?!”
“王极境后期......莫非,此人莫非是......”
“此人的容貌符兵,我怎么觉得有些熟悉?”
“的确,似曾相识......”
“是杨大将军!”
“是淮南节度使杨佳妮杨军帅!”
“没错,正是杨佳妮大将军!”
“杨,杨大将军......来了?”
“没错,正是杨大将军到了!”
认出杨佳妮,眼看着杨佳妮去到赵宁身边,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宦官飞鱼卫,哪里还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赵氏、陈氏、韩氏等世家官员,自然是狂喜不提,而宦官与飞鱼卫修行者,无不如坠冰窟。
这时,皇城门的方向,冲来了两名强悍修行者,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喊:
“反抗军大将军有令,昏君与飞鱼卫宵小,人人得而诛之!”
“我俩已经投入大将军麾下,大将军有令,凡皇朝俊彦,一律来者不拒!”
百官们被声音吸引,一起转头去看,就见向广场快速奔来的,正是狄柬之、张仁杰两人!
他俩能够直入皇城,是搭了杨佳妮的顺风车,皇城将士被杨佳妮的修为气机所慑,无人能阻拦他们。
看到这两位备受皇帝器重的“诸州巡查使”,听到他们一遍遍重复高喊的话语,百官们神色连连变幻。
各种议论声陡然消失,刚刚喧闹起来的广场,一下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死寂中疯狂涌动的,是人们的思绪。
安静并没有维持多久。
认出狄柬之与张仁杰时,千户王恕禁不住心头一抖、头皮发麻,他几乎是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在反应过来后立马施展身法跳开逃走!
可他没能成功跃起。
因为有人以手为刀,先一步捅进了他的小腹!
王恕低头看看自己流血的小腹,又看看面前杀气腾腾的王载,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方不同、何贞之的拳脚同时轰在身上!
这时,他听到了王载咬牙切齿的声音:“伤了徐林还想跑?”
王恕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剧痛,他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好在他不用承受这种痛苦太久,下一刻,骨断筋折浑身流血的他,就倒在了地上,双目圆睁的气绝而亡。
他的几个手下,随之被方不同等人殴杀当场。
王载举起染血的手,大声高呼:“飞鱼卫宵小,人人得而诛之!”
方不同、何贞之同时招呼周围那些,因为他们的果断杀人,而受到震动陷入惊讶中的百官:“我愿追随反抗军大将军!
“誓死追随唐郡王!”
广场上的百官先后从异变中回过神。
看看狄柬之、张仁杰,又看看王载、方不同等人,他们的双目逐渐清明,他们的神色已经坚定!
“刚刚是你推的本官?”
“刚刚是你朝本官脸上喷唾沫?”
“刚刚是你骂本官全家不得好死?”
说话的,都是寒门官员。
是眼神低沉,面色如铁,杀气上脸,摩拳擦掌步步前行的寒门官员!
他们对话的对象,正是各自面前的宦官与飞鱼卫!
唰唰唰,绝大部分文武百官的目光,像是有声音一样,齐齐落在了各处的飞鱼卫身上!本就气氛诡异的广场,霎时间像是变成了墓地!
这哪里是什么目光?分明就是一柄柄刀子!
飞鱼卫们无不心跳如鼓,骇然后退。
“敢推本官?本官砍死你!”
“敢喷本官唾沫?本官杀了你!”
“敢骂本官全家?狗奴才,本官让你神魂俱灭!”
三道锐利如箭的真气光芒在人群中亮起,三个身着飞鱼服的修行者倒飞出去!
紧接着,无数声怒喝、臭骂、喊杀、高呼淹没了广场,无数道乍然浮现的真气流光覆盖了广场!
狂风不是不来,暴雨不是不至,这一刻,狂风暴雨兀一出现,便吞噬了广场上的所有宦官、飞鱼卫!
......
察拉罕瞅准了一个跟赵宁交手以来,最好的给予对方实质创伤的机会,手中金刀就要全力劈向赵宁脖子时,忽的心头一震,警兆陡升!
他感应到了从右边快速袭来的,一股强悍气机与浓烈杀气!
察拉罕想都没想,立即变招回防,向右侧猛地挥刀,真气对撞之下发出刺耳的轰鸣。察拉罕立时心神一沉,对方竟然有王极境后期的实力!
不敢有丝毫大意,察拉罕连忙借着反震之力退开,拉长了与来袭者的距离!
凝神一观,察拉罕看清了来人。
这个人他再熟悉不过。
在攻打河东的时候,他无数次领略过对方的那柄丈二陌刀!
他面沉如水,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杨佳妮!”
宋治此时也已退开,在看到手持符文陌刀,英姿飒爽——不,威风凛凛的立在赵宁身边的杨佳妮时,愤怒与狂躁立即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你来得比我预想中迟一些。”
赵宁看着宋治与察拉罕,对跟他并肩而立的杨佳妮说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情绪不曾有丝毫变化,只是微微扬起的嘴角,却勾勒出再明显不过的笑意。
“你就确信我一定会来?”除了嘴角没有笑意,杨佳妮跟赵宁的表情一模一样。
“确信。”赵宁的回答很简单。
“很好。”杨佳妮的话同样简单。
“好”字一落,气势如海的真气光柱冲天而起,在原本严丝合缝的异象云层中,蛮不讲理的开出自己的霸道领域,引得附近的真气漩涡纷纷退避三舍。
旋即,杨佳妮手腕一动,提起丈二陌刀,毫不拖泥带水的向察拉罕劈了过去!
杨佳妮说动手就动手,符文闪亮的陌刀一劈,便是全力施为不留余地,充分体现了何谓杀伐果断。
察拉罕眼角一抽,有种想要仰天长啸的冲动。
他刚刚还在想,有努力就有回报,赵宁此番休矣,孰料转眼间,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杨佳妮,就突然杀到了面前。
这就是努力的回报?
迎着刀芒凝练的丈二陌刀,察拉罕感受到了命运的戏弄与嘲讽,大为光火的吼叫一声,挥动金刀迎了上去。
宋治出离的愤怒,以至于感受不到愤怒——他都被气糊涂了。
在联系天元王庭,谋划借助天元高手对付赵氏等世家时,他不是没考虑过杨佳妮、魏无羡这两个,截杀了赵玉洁的王极境后期反贼。
所以他才让蒙哥、察拉罕秘密入境,且对方一到燕平,便把他们藏在了宫城,不曾泄露任何行迹,为的就是骤然发难。
在他的想象中,等杨佳妮、魏无羡接到消息,燕平城里早已没有世家高手!
在察拉罕来到含元殿门外后,宋治用传音入密的法门跟对方确认过,后者从草原南下的时候,沿途并没有被高手强者尾随、监视。
王极境初期不可能瞒得过,察拉罕这个王极境后期的感知!
这也就是说,赵北望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察觉他们的行踪!
故而宋治认为赵北望刚进含元殿说的那些话,就是在诈他,并没有证据。
但是现在,远在江南的杨佳妮到了——如果不是事先就得到确切消息,杨佳妮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及时?
可赵宁、杨佳妮是怎么做到未卜先知的?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宋治百爪挠心,百思不得其解!
“愚蠢,愚蠢!简直是蠢猪!”
在杨佳妮攻向察拉罕的第一时间,宋治没有杀向赵宁亦或转身就逃,而是指着杨佳妮跳脚大骂:
“杨氏造反了,赵氏也造反了,同为一方诸侯,你们现在是敌人!
“身为诸侯,不想着削弱敌人也就罢了,竟然还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帮敌人解围!如此本末倒置,真是不知所谓,来日必定败亡无疑,实乃愚不可及!”
因为杨佳妮的“愚蠢”,他陷入了空前的麻烦中,对方该死就也罢了,竟然还连累了他,这让宋治如何能不暴跳如雷?
这句谩骂,让宋治失去了与赵宁拉开距离的唯一机会,回应他这句话的,是黑气缭绕如焰的长刀千钧!
赵宁杀气如潮:“真正愚蠢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宋治慌忙挥动长剑相迎,有心开口反驳,但刀剑相击,他只觉得好似被巨锤砸中,胸口烦闷至极,呼吸顿时不畅,一口气没提上来。
而这时,长刀已经第二次斩下!
本就烦闷的胸口,立时更加沉闷,宋治前一口再没有机会提上来不说,后一口气也被塞在肺管里,任凭他张开嘴,也只能死鱼一般悄无声息。
没了察拉罕那个碍事的,可以放手进攻无所顾忌的赵宁,逮住了如此合适的机会,自然是一刀接一刀,不
给宋治任何换气的可能!
一时间只见刀影重重,如帘幕如狂风,如暴雨如海浪,连绵不绝毫无缝隙,无论宋治如何施展身法想要退开,都是无济于事。
不过片刻,宋治就无法承受不能换气,还不断被重击的痛苦,双眼一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鲜血离口的下一瞬,如同岸上的鱼回到水里,宋治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只觉得浑身舒畅,每根汗毛都在欢呼。
就在这豁然开朗的舒畅中,赵宁的长刀向他脖颈扫来,已是近在眼前!宋治亡魂大冒,瞬间如坠冰窟,来不及完全闪避,只能拼命后仰、转动脖子。
噗嗤。
刀锋切开护体真气,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撕下一条狰狞的口子,鲜血顿时被刀锋拉了出来!
这下宋治伤得不是特别重,但也绝对不算轻,刀锋要是再往里分毫,他的咽喉气管就要不保!
肝胆震颤之下,宋治面无人色,心脏被恐惧一把狠狠抓住,不由得遍体生寒,慌忙调动真气去控制伤口。
下一刹那,恐惧尽数转化为濒临失控的愤怒,令他嘶吼着,不管不顾挥剑猛攻赵宁:“混账贼子!
“朕说你们愚蠢,你们就一定愚蠢,谁给你的资格,敢跟朕针锋相对?!
“这世间只有一个存在掌控着话语权,那就是官府,断黑白定是非,万民莫能违逆!这天下只有一个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便是朕,言出而法随!”
赵宁倏忽后撤,避过气势正盛的剑式,又在顷刻之间,翻转长刀将长剑带离原本方向,并于剑式已老之际,抓住破绽将长剑格开,使宋治的进攻节奏彻底化为无形。
随即,长刀顺势而进,从刁钻的角度撩起,刀尖直取宋治咽喉!
赵宁招式凌厉动若雷霆,脸上却没有表情,轻蔑道:
“跳梁小丑,死到临头,犹不自知。看看广场,哪里还有你的臣子奴才?没了臣民拥护的皇帝,靠什么言出法随?在春秋大梦里言出法随?”
宋治险之又险避过撩起的刀锋,下颚又多了一刀口子,身形拉开长剑回防,闻言正要怒喝,眼角余光瞥向广场,在看到彼处情景的时候,禁不住张口结舌!
随即,他浑身冰冷,每一寸血肉都似被冻结。
就如炎炎夏日下的人,陡然被万丈雪原覆盖。
广场上的文武百官,无分世家寒门,全都在扑杀飞鱼卫锐士!
哪怕是最没有底线良知,最善于阿谀奉承的寒门官员,也融入了洪流般的大势,奋勇杀敌凶猛异常,甚至比大部分寒门官员都卖力!
不少人一边拼杀,还在一边大喊。
宋治听到了他们的呼喊声。
那声音实在太大,排山倒海一般。
他们喊的是:“追随唐郡王,誓死诛杀昏君,还天下清平!”
这......
宋治眼球凸出,几乎要蹦出眼眶!
这些无法无天的混账,他们都在干什么?!
竟敢攻杀朕的飞鱼卫,竟敢骂朕为昏君,竟敢临阵投敌?!如此大逆不道
,无君无父,狼心狗肺,是都被赵宁收买了不成?!
他们全都不想活了,全都想要被灭了九族吗?!
汹涌的怒火疯狂奔流,陡然势大数倍,漫过了摇摇欲坠的河堤,开始浸入宋治的血管经脉,冲击着他身体中的一切村庄城池。
而在这时,赵宁手中长刀对着他的额头重重劈下!
宋治发出不似人声的怪异吼叫,竟然不闪不避,只是用尽全力架起天子剑,意图跟赵宁硬拼出个高低,证明自己仍是不可被战胜的天下之主!
轰的一声气爆,宋治倒飞出去,手臂颤抖口吐鲜血;而赵宁则仅仅后退百十步,就又提着长刀欺身追击。
宋治心神不稳,暴怒狂乱,对真气的控制已经无法做到细致入微,赵宁又是趁他大受震动的时候出手,他怎么可能扛得住赵宁这一刀?
一招失手,被赵宁打得狼狈不堪,敌强我弱得到证明,宋治不曾羞愧惧怕妄自菲薄,只是愤怒更上层楼,通红的双眸几乎已经看不到瞳孔,只有一片血色!
他陡然转头,看向宋明所在的位置。
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公然聚众造反,问题只可能出在赵氏身上,不是被赵宁收买就是被赵氏在府中投了毒,或者被迷惑了心智,或者被赵氏以解药为筹码威胁。
赵氏是以丹药闻名的世家,能做到这一点并非不可想象!
事实一定是这样。
事实只可能是这样!
这些弱小的元神境修行者都是墙头草,违逆不了大势也左右不了形势,真正能够决定一切的,是皇朝的那些王极境高手!
只要宋明等人的战局取得进展,诛杀了叛军的一众王极境,便能腾出手来围剿赵氏,等到赵宁一死,广场上的那些乱象算得了什么?
眸中出现宋明身影的那一刻,宋治如同被雷电劈散魂魄,浑身一僵,彻底坠入黑黯深渊。
......
听到王恕那声“效忠陛下就在此时”,宋明心中一喜,知道广场上的飞鱼卫们,终于要发起反攻掌控局势了。
一旦广场上的寒门官员,在飞鱼卫的锋芒下退缩,任由赵氏、陈氏等世家官员被屠戮、抓捕,选择臣服皇权做个忠臣,眼前这些寒门高手也只有一条路。
张廷玉等人虽然是王极境,但并未超凡脱俗,他们跟寒门官员仍是一体,属于寒门这个整体的一部分。
部分当然会服从整体。
于是宋明反守为攻,想要用己方战场的优势来振奋人心。
他知道这是宋氏的危急时刻,身为帝室贵胄皇朝亲王,他必须以身作则为宋氏江山全力而战!
却不曾想,这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随着杨佳妮不合常理的出现,襄助赵宁对抗察拉罕,狄柬之、张仁杰来到广场现身说法,王载、方不同等人第一个振臂响应,只是刹那间,寒门官员群起而动,争先恐后攻杀飞鱼卫,表现自己支持赵氏的态度。
群臣皆反,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
变故来得太突然,宋明还没回过神,张廷玉的剑,就已到了他眉前!
眼见张廷玉当先出手,其他寒门王极境中消极怠工的那几个,哪里还会有半分犹豫?
他们同时改变进攻方向,朝身边的帝室高手猛攻,而且兀一出手就是凶狠杀招,不给帝室高手也不给自己留丝毫余地!
事到如今,既然做了选择,那就没了退路。斗志必须坚定,出手必须狠辣,只有敌人死了,自己才能活,只有敌人亡了,自己才能兴!
作为转投新主的旧势力修行者,要想获取新主认可,确保日后的地位,此战必须奋力而为好好表现,断不能有丁点懈怠。
若是能亲手斩杀宋氏高手,立下拿得出手的功勋,在新主麾下的地位就能稳固,甚至是得到新主的信任与重用!
在张廷玉等消极怠工者出手后,剩下的那几个寒门王极境,亦是陆续加入了猛攻宋明等人的行列中。
对他们而言,立功保身的需求更加迫切,毕竟张廷玉等人从跟反抗军王极境交手开始,就用出工不出力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态度。
这肯定会获得反抗军高手的认同、好感!
而他们之前没能表现出对反抗军的善意,要是现在还不全力施为,杀伤几个帝室高手,之后还怎么获得新主信任?
岂不是要被反抗军边缘化?
官职地位荣华富贵,顷刻间就会远离自己!
所以他们出手比张廷玉等人更狠辣,斗志比张廷玉等人更高昂,杀气比张廷玉等人更浓烈,很快就冲在了最前头,成为围杀帝室高手的先锋!
扈红练等反抗军王极境修行者,哪里能看不到局势变化,不明白那些寒门高手的心思?
既然对方反水投靠,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良机,当即向帝室高手发动猛攻。
帝室高手骤然遇袭,多半措手不及,加之数量还不如反抗军高手多,劣势兀一显现就极为明显,纵然先前有所戒备,也在须臾间接连死伤。
宋明本就不是扈红练的敌手,一直被对方压着打,刚刚还想反击扭转局势,有所深入,顷刻间陷入被围攻的境地,哪里还能讨得到好?
不过数十招之间,他就被扈红练、张廷玉、范子清等人联手攻击得遍体鳞伤,一道道狰狞的血口子染红了衣衫,披头散发格外狼狈。
这一刻的宋明,万分气愤又无比悲凉。
虽奋力反抗,却不能逃离战场;虽拼命反击,却不能争取胜利。
哪怕心中有无限不甘,身上的伤口却只是越来越多;纵使有心以命相搏,奈何实力有限于战局无补。
在胸口被刺了一剑,身受重创的时候,这位曾经在郓州跟赵宁并肩作战,为这个天下与这个天下的苍生,立下过血汗功劳的亲王强者,发出了悲愤的怒吼!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他知道,大齐要完了。
宋氏江山要被颠覆了!
身为宋氏一员,皇朝亲王,王极境中期的高手,在这场群臣皆反的战斗中,陷入被围攻险境中不得脱身的他,下场只能有一个。
那就是死!
连投降的选择都不会有。
抡圆了长刀奋力一击,将扈红练等人稍稍逼退,他抓紧这难得的一丝间隙,猛然转头看向宋治的方向。
恰在这时,被赵宁击飞吐血的宋治,也正向向他看过来。
宋明看到了宋治眼中的狂躁、震惊、愤怒与绝望。
对方的眼神,就像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剑,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
在扈红练、张廷玉等人明亮的剑光下,宋明张开
满是鲜血的大嘴,用尽所有力气向宋治焦急、担心、自责、悲怆的大喊:“陛下快走!”
......
接触到宋明复杂的眼神,听到对方最后那句声嘶力竭的呼喊,眼看对方被扈红练的剑光洞穿眉心,眼中的神采渐渐涣散,宋治心痛如绞,犹如被万箭穿心。
“六叔!”他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喊。
在看到张廷玉等寒门王极境修行者,反戈一击,跟反抗军高手一起扑杀帝室高手,导致后者不断死伤的场景时,宋治就已陷入了空前的绝望。
广场上的寒门官员临阵投敌,宋治尚且可以勉强找理由自我安慰,可亲眼目睹张廷玉等寒门高手悉数投敌,悍然造反,杀戮自己的族人亲友,与帝室皇族不死不休,宋治还能如何说服自己?
总不能王极境高手尽数被赵氏收买了吧?
身为王极境高手,总不可能被赵氏投毒吧?
要是王极境高手都会被敌人全部收买,亦或者是俱都接受敌人的要挟,那这本身就说明他的统治成了空中楼阁、镜花水月,活该被掀翻颠覆,碎为齑粉!
这不是世家在造反。
这也不是刁民造反。
这更不是群臣造反。
这是——天下皆反!
意识到这一点的宋治,愤怒、心痛到了极致!
他从没有这么心痛过,仿佛心脏正在被煎炸烹煮,每存在一刻,都是无尽的煎熬,都有无穷的痛苦。
他几乎无法承受,无法呼吸,无法继续存在。
这世间有千般折磨、万般酷刑,但没有哪一种能让宋治经受这样的痛苦,纵然是所有酷刑同时加身,都不能让他难受到这种地步!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悄然破碎。
他仿佛看到一个巨人轰然倒下。
他好似进入了一个只有黑暗没有光亮的世界!
这一刻,眼睁睁看着宋明失去生机的双目变得空洞,看着对方的身体饺子般从半空坠落,宋治心中的愤怒之河,终于汹涌到了毁灭一切的地步。
于是河堤被彻底冲塌。
于是滔天的河水淹没天地。
这愤怒的河水,奔腾到了他身体的每一处,吞没了他的每寸血肉!
刚刚稳住身形,面容狰狞如厉鬼恶魔,双目血光如要溢出来的宋治,死死握住手中的天子剑,将真气之力调动到极致,一往无前的反向冲击,杀向赵宁!
“朕今日必要杀了你!”
宋治没有用刺,而是把剑当刀使,以一种纵然举世皆敌,我亦绝不屈服的姿态,把闪耀着符文光芒的天子剑,用尽全力劈向面前的赵宁!
这一刻,仿佛赵宁就是整个世界。
劈死了赵宁,就能劈开这个世界!
就能在这个黑黯的世界中,重建光明!
......
赵宁没有说任何话,除了轻蔑之外,他脸上没有任何其它的神色。
面对宋治这威势非凡、杀伤力空前的搏命一剑,他岿然不动。
等到剑光临面的前一刹那,赵宁身形一闪,发动掠空步,看似凶险万分,实则轻描淡写的避过了这重重的剑锋!
先前那一剑,宋治被击退的很远,两人之间的距离过长,宋治这一剑需要跨越的距离太多,让赵宁可以从容使用掠空步。
宋治以为他这一剑威力无双,足以让赵宁遭受重创,却不知,在赵宁眼中,他这种被愤怒冲击得心神紊乱,已经彻底失去理智的进攻,就如泡沫一样脆弱。
赵宁的轻蔑,是发自内心的轻蔑,就像山中猛虎面对一只张牙舞爪的兔子。
兔子再如何“狗急跳墙”,难道还能对猛虎造成威胁?
在真正的战士眼中,一个气力与他相当的普通人,只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在百战余生的悍将面前,一个修为与他同等而养尊处优的权贵子弟,弱得就如一只蚂蚁。
下一瞬,宋治劈中了赵宁留下的残影。
他没有惊愕、惶恐。
他眼中只有滔天的血光,心中只有失控的愤怒。
他想转头,想要找到赵宁,再给对方一刀,把对方一刀辟为两半!
而这个刹那,赵宁已经出现在宋治侧旁,手中千钧不知何时斜斜举起,在宋治招式已老、身法滞涩的瞬间,冷漠无情、毫不客气的对着对方的脖颈斩了下去!
刚刚扭转脖子的宋治,面对骤然临面的刀光,本能的后缩身体举起左臂挡在面前,并收回长剑回防,想要保护自己。
他慢了一拍。
噗嗤!
在长剑还未到位的时候,长刀千钧击中了宋治挡在面前的左臂,爆闪的血雾中,宋治的左臂应声而断,被斩为两截!
半只鲜血淋漓的手臂飞到一边,去势穷尽之际,无力的从半空掉落下去。
宋治的身体失去平衡,向一边翻倒。
他大怒!
他好似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只是因为赵宁这个臣子,斩断了他这个帝王的手臂,而愤怒的无法抑制!
宋治握紧了右手的符文长剑。
在重新获得身体掌控权的第一时间,他就在怒意中果断的返身挥剑,想要击出一刀剑气,劈中追击而来的赵宁!
他的手臂只挥动到一半。
准确地说,是他的长剑只挥动到一半。
欺身而进的赵宁,凭借两世为人的丰富战斗经验,在逼近宋治这个皇帝后,没有尝试一刀劈死对方,而是在一个能够达到的最佳距离,将长刀向外侧斩出!
于是宋治手中仓促回击的长剑,送到了蓄满力量的长刀的面前。
剑气还未击出,长刀先一步斩中剑柄,因为角度的关系,刀锋切断了宋治握着剑柄的两根手指!
当的一声,长剑犹如被打中七寸的蛇,发出一声悲泣般的哀鸣,剧烈的无规则的猛烈震颤。
失去两根手指的宋治,再也无法控制住猛然抖动的长剑,长剑应声脱离他的右手,在真气的余力中翻滚着飞出去老远!
十指连心,但失去一只手臂宋治都没有惨叫,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两根手指而出声。
长剑脱手之际,他已经顺利回转身体,缺了两根手指正在流血的右手,握成残缺的拳头,在他的野兽般的嘶吼声中,向赵宁脖颈轰去!
他的战意不可谓不高昂,他的杀心不可谓不炽烈。
但他仍是慢了。
遭受长刀斩击,长剑脱手的那一刻,他的手臂必然有所停顿。
而这个停顿,对他来说是致命的。
在宋治的右手挥来之前,赵宁曲起左臂,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了宋治的胸口!
轰的一声闷响,宋治胸前真气一荡,胸口霎时凹陷,骨裂声清晰传出!
在这一击下,宋治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从半空笔直坠落。
嘭的一声,他撞在了已经成为废墟的含元殿前,在白玉石平台上砸出一个中心凹陷,周围寸寸皲裂的大坑!
地基为之一抖,烟尘随之云起。
察拉罕在跟杨佳妮拼杀的时候,一直没忘记关注赵宁跟宋治的战况。
在杨佳妮出现的那一刻,察拉罕心里就明白,他们困住赵宁,消耗对方真气,进而谋取对方人头的计划,已经泡了汤。
这场战斗的胜利,正在离他们远去。
一想到为了此战的最终胜利,强忍万蚁噬心之苦,百般照顾宋治的努力,察拉罕便恼火异常。
恼火归恼火,却无可奈何,就如国战失败的那一刻一样的无可奈何。
当察拉罕注意到宋治先是左臂被斩断,片刻后又被赵宁击飞长剑,用手肘从半空狠狠砸落在含元殿前的时候,他知道,他的战斗结束了。
任何幻想都是可笑的。
“可恨!灭除赵氏的最好机会,竟然就这么活生生溜走了,这回又是白奔波白忙活一场!”吃力不讨好、努力没结果的察拉罕,被不甘熏黑了脸色。
猛挥金刀,将杨佳妮逼退少许,察拉罕当机立断,转头就想招呼蒙哥等人赶紧撤。
他刚拉开身位,向蒙哥所在的战场看去,就见蒙哥竟已跳出战圈靠了过来!
蒙哥一边挥动马刀隔空向杨佳妮劈了一道刀气,一边对察拉罕急切地大声喊:“右贤王,我们快走!”
蒙哥的机灵与果断,让察拉罕既惊且喜,不等他开口回应,已是看见扈红练、范子清等反抗军高手,带着张廷玉等寒门王极境,向他们追了过来!
而在扈红练等人身后,最后一个宋氏高手,正被一剑贯穿胸膛,被一刀砍飞了脑袋!
宋治的臣子都投了赵宁?齐朝的王极境们又开始同心协力一致对外了?
这一幕让察拉罕悚然一惊。
他不由得回想起国战期间,面对同心同德的齐朝将士,在战场上奋不顾身前赴后继,在血火中一次次杀败北胡锐士进攻时的恐惧。
这不是蒙哥有多机灵,反应比他快,而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杀气腾腾的敌人蜂拥到了近前,再不赶紧跑,就会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走!快走!”
火烧眉毛,察拉罕哪里还敢多看多想,心中的不甘霎时烟消云散,满脑子就剩了一个念头:
绝不能被齐朝——不,从今天开始,天下没有齐朝了——绝对不能被南朝的高手缠住!否则,天元王极境修行者必然死伤惨重,甚至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样的话,这回南行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把自己送到鬼门关前,会让赵氏的人笑掉大牙。
想到这里,察拉罕一边向北快速飞行,一边向身后连连挥出刀气,阻挡杨佳妮等人追击,掩护众天元高手撤离。
含元殿前烟尘弥漫的大坑里,宋治捂住有明显下陷的胸膛,抑制不住的侧身连吐鲜血,一口接着一口。
不等他吐消停,浑身裹着青色真气的赵宁,已如天外流星一般,从半空笔直坠向大坑!
他手中刀芒夺目的长刀劈斩而下,率先切开夏日的清风、升腾的烟尘,以开山断河之势击向宋治额头!
宋治抬起一片血红不见瞳孔的双眼,张开满是鲜血的嘴,迎着足以暂时剥夺一切视觉的刺眼刀芒,从胸腔里发出了怪异变调,好似指甲割木板的愤怒嘶吼!
他残缺的右手握着
晶莹剔透的传国玉玺,就像是挥动石头露出尖牙的古猿,逆势砸向长刀!
长刀斩在传国玉玺上,宋治手臂猛地一颤,玉玺在气爆与荡开的一圈真气中远远飞出,永远脱离了这位齐朝皇帝的手!
赵宁借着玉玺的反震之力扭转腰身,长腿如鞭抽出,重重甩在宋治的侧脸上,失去玉玺护持且身受重伤的宋治,应声侧飞出去。
他的身体从大坑里撞进含元殿,犁出一条直达殿中心的深深通道,过程中真气轰飞了直线上的所有砖石断木,掀起无数细尘。
仍有皇帝之名的宋治,最终瘫在了坑道尽头。
他头上金冠不知去向,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半边脸血肉模糊,从嘴里涌出的鲜血未曾有一刻停止,脖颈处的伤口崩裂,溢出的鲜血犹如漫过水缸的水,左臂伤口处骨肉狰狞。
凹陷的胸膛令他每呼吸一口,动静都大的像是在拉风箱。
纵使如此,他依然怨毒而愤怒的盯着凌空步步走近的赵宁,双目中的红光犹如鬼火,固执的从黑发缝隙中透出,好似要化作滔天大火,将赵宁烧成灰烬。
这时,齐朝的王极境修行者们,陆续聚集到了含元殿附近的低空。
杨佳妮没有揪着察拉罕不放,赵七月、扈红练等人,也不曾过分向北飞行。
穷寇莫追固然是原因之一,而回到皇城见证宋治的结局,给这次的旷世大战一个结果,参与接下来的皇朝内部风云变动,在此时此刻无疑是最重要的。
每个高手都不能置身事外,亦不允许自己置身事外。
击退外敌,与天元王极境交手的目的就已达到。
广场上解决完飞鱼卫的文武百官,官袍染血,陆续跨过飞鱼卫的尸体走向殿前玉阶。人群前的狄柬之、张仁杰、王载、徐林等人,更是登上了殿前平台。
含元殿废墟两边离地数尺悬立的高手,站在殿前土地上的百官,看得到赵宁与宋治的,都把目光焦点无声对准了他俩。
看不到的,伸长脖子望着含元殿中心方向。
没有人出声,更没有人相互交流,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这一刻同时陷入沉默,等待最终一刻的到来。
因为不再有王极境领域充斥半空,苍穹恢复了湛蓝如洗、平静浩渺的本来面目,夏日明媚灿烂的阳光重新铺满燕平城,也将含元殿包裹在光亮中。
万众瞩目下,赵宁手持长刀不紧不慢前行,双脚每往前一步,身体周围在阳光中弥散的灰尘,就会尽数落地化作尘埃,稳稳沉在废墟上。
他看着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宋治,迎着对方双眸中射出的狂乱仇恨凶光,没有丝毫情绪表露在脸上,哪怕他此刻心中并不平静。
不平静,不是因为激动、兴奋,而是因为他正亲眼目睹一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帝王垂死挣扎,一个昔日辉煌无比的皇朝徐徐倒塌。
在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这是肉眼可见的最大的那种浪花,是可以亲耳听到的最重的那类绝响。
无需画师浓墨重彩,亦无需诗人华丽辞藻,它本身就有足够的份量,能带给人足够的震撼。
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能清晰体会到这种份量与震撼,永生难忘。
而作为亲手掀起这阵浪花,制造
这股绝响,推动历史长河滚滚向前的人,赵宁甚至能听见啸啸长河的声声呼吸。
这,是他放缓脚步一尺尺走向宋治,没有一刀草草将对方劈死的原因。
他想要多听一声长河的呼吸,想要多经受一阵河水的洗礼,这是文明对他的回应,是大道给他的馈赠。
在这种回应与馈赠中,他的心灵与思想将会上升到一个新的台阶,更进一步窥见天地人间的真面目,领悟文明世界的真正至理。
如此,他才能在对过去、现在、未来惊鸿一瞥时,尝试把握历史长河的规律与方向。
置身长河不是他的目标,那只是随波逐流;掀起浪花不是他的追求,浪花终将会消失。
他想要的,是做文明史的弄潮儿,站在滚滚洪流之上,引领长河向前进入新的天地。
惟其如此,他的事业才会在历史长河中,沉淀出永恒的影子。
惟其如此,他才对得起前世今生的风云际遇,对得起生生不息奋斗不止的齐人子民,对得起拼掉性命保家卫国的热血儿女。
似鬼似魔的宋治,在坑道尽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不顾断臂处涌出的鲜血,无视脖颈间殷红的一片,垂着脑袋吊着双臂披散着黑发,步履蹒跚呼吸艰难的,一步又一步,走向持刀而来的赵宁。
他充斥着血光的双眸,犹如两颗发光的夜明珠,隔着乱发死死盯着赵宁,每走一步便切齿一次:
“朕,自束发就学以来,便立志继承历代先帝之遗志,借助历代先帝之遗泽,壮大寒门消除世家......这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天下长安!
“世家,一直都是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
“你赵氏、魏氏、杨氏,趁国战方毕,天下未稳之际,或割据一方,或煽动暴民造反,将皇朝搅得天翻地覆!
“赵宁,世家是天下大患之所在!世家不灭,天下难安!事到如今,你这奸佞小人,还不肯承认自己是乱臣贼子?!”
他奋力将这番话说完,呼吸变得急促,被迫停下脚步,一只手扶着膝盖吐血不止。
赵宁前行的步伐虽然缓慢,但并未停止,神色淡漠道:“世家会消亡,这是历史潮流、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抗衡。
“所以,我赵氏不做世家了。
“但这并非是齐朝天翻地覆的根源。
“国战之前,你让百姓民不聊生,州县皆是流民,国战之后,你无心整顿吏治,肃清官府风气,只想迅速灭了世家,满脑子只有自己的皇权统治,为此不分黑白,以至于贪官污吏横行于世,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天下大乱。
“宋治,你走上穷途末路,不是别人推的,而是你自己一意孤行。
“今日,百官皆反,无分世家寒门,都欲除你而后快,你难道还不醒悟?
“这是大家对极致皇权的反抗,是天下所有人不做奴才的宣言,是万民人格与尊严的齐声呐喊——这,才是旷世大战的真正含义。
“我赵宁非是乱臣贼子,是在为民做主。
“旧天终将被新天取代,新主自当亲手送别旧主。
“宋治,你受死吧!”
话音方落,赵宁猛地前冲,一步跨越十丈距离,长刀向宋治当头劈下!
面对这致命一击,重伤垂危、已被怒火吞噬的宋治凛然不惧,盯着赵宁与临面的刀光不闪不避,好似他迎接的并非死亡,而是宿命的荣光。
“陛下!”
一声凄厉呼喊从废墟角落传出,与此同时,一个黑影掀翻压在身上的断木残垣,动若脱兔的窜了起来,一步奔到宋治面前,举起手中长剑,挡在千钧面前!
此人面色坚定,视死如归。
这不是别人,正是大内总管,宦官敬新磨!
赵宁的刀并不是那么好挡,王极境后期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更何况是只有王极境中期的境界,且之前已经被赵宁一刀重创过的敬新磨?
刀剑相碰,长剑霎时脱手飞出,敬新磨口吐鲜血身体猛地后撞,将背后的宋治都给掀翻,主仆二人一起翻滚出坑道,在废墟里摔得七荤八素、咳血不停。
宋治本就重伤垂危,这一下再度遭创,顿时头晕目眩,视野一片迷离扭曲,脑海乱成浆糊,天旋地转之下,对身体、环境失去了绝大部分感知。
但他仍未忘记自己的身份,仍没有接受齐朝倾覆的事实,因为血流过多而面色纸白的他,抬起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指向赵宁,威严如昨的大喝:
“来人!给朕拿下这个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推出皇城门斩首示众!”
大喝声传遍四方,清楚回响在含元殿外每个人的耳畔,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任何动作,这些曾经的齐朝臣民,这一刻无不神色冷漠、双目无情。
“陛下......”
浑身骨头断了不知多少根的敬新磨,已经丧失大部分行动能力,更无法执行宋治的命令去捉拿赵宁,只能跪伏在他身边失声悲泣。
宋治见没有人执行他这个皇帝的旨意,愤怒而茫然的举目四顾。
在他朦胧模糊的视野中,废墟外站着的众人皆是身形扭曲,时长时短时胖时瘦,如同一个个从黄泉之下爬出来的鬼魂。
这些人在冷漠看着他的时候,似乎都面带嘲讽讥诮的笑容,仿佛他不是天下之主,而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
弥留之际的宋治愣了片刻,似乎是忘了今日之事,又好像瞬间记起了所有,他有些慌乱,但转瞬就被某种莫名的坚定代替,挣扎着站起身。
“陛下......”
在所有人如刀如剑的目光中,敬新磨看到宋治这副迷乱可怜的样子,只觉得心如刀割,纵然已经没有几丝力气,仍是强撑着弯腰去搀扶。
宋治听到敬新磨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脸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容,这笑容在阳光下如梦如幻:“大伴啊,来,扶朕去座位上,朕要上朝。”
“陛下......是,老奴遵命。”
敬新磨就像是以往十八年来,每日都会做的那样,在皇帝的命令下弯腰垂首,没有丝毫质疑的服从皇帝命令。
从断木碎瓦的乱石堆里,一步一晃的走向地台,宋治一只断臂无力低垂,鲜血颗颗滴落,另一只手臂则被敬新磨小心搀扶着。
在这个过程中,宋治的目光,一直落在皇位所在的位置,哪怕皇座已经被断折的房梁、零碎的砖瓦覆盖了大半,他依然盯着。
他脚步坚定,眼神执拗,仿佛只要去到那个位置上,
坐在那个位置上,他就依然是那个拥有极致皇权的帝王,可以向天下发号施令,而且必然被彻底执行。
“朕,自即位以来,秉承历代先帝扶持寒门、打压世家之遗志,夙兴夜寐呕心沥血,不敢有片刻松懈。
“乾符初年......朕利用文官想要节制武将、制霸朝堂的弱点,用收天下兵权于中枢的借口,驱使徐明朗挑起将军勋贵、士人门第之争。
“天下承平日久,将门沉迷享乐、多有懈怠,很快让门第抓住许多把柄,被降职的降职罢官的罢官,乃至连世袭爵位都保不住。
说到这,宋治嘴角有了笑意。他走得很慢,因为已经走不快,他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像是喃喃自语,但在场的每个高手强者都听见了。
他继续走,用嘲讽的语气继续说:
“将门勋贵被门第士人夺了官职地位,自然恼羞成怒,想方设法谋求反击。可他们太过木讷,争权夺利不是门第的对手。
“这就还需要朕来帮忙。
“朕利用寒门官员对世家官员的不满与敌视,在有将门对付刘氏、庞氏等门第时,推波助澜大开方便之门,于是将门反击成功。
“这天下的世家,顷刻间便衰落、消失了几个。朕记得,那是乾符六年,多好的年份啊,是朕剪除世家取得实质成果的时候。
“到了这时,门第与将门互掐就停不下来,双方势同水火,几乎是不死不休。而朕呢,则趁机大兴科举,扩大科举取士的名额,让寒门成功壮大。”
宋治死灰般的脸上重现光彩,声音更小了,但语速却更快更流畅:
“为了让世家忙着内斗,无暇、无力去关注寒门崛起,朕又在将门与门第内部,隐蔽扶持新的势力,这就有了孙氏与赵氏抗衡,陈氏与徐氏相争。
“世家,什么是世家?一群见利忘义的自私小人,为了权力富贵不择手段的恶鬼罢了,被朕耍得团团转还忙得不亦乐乎,被朕卖了还帮朕数钱。
“直到朕设立推事院,重用寒门酷吏,对世家官员大肆动手,这些人才反应过来:原来一切都是朕在幕后主使!
“可那时候,什么都晚了,门第与将门仇恨太深,等闲无法再联合成世家整体,在锐意进取的寒门的打压下,只能一步步陷入泥潭,无法自拔。
“唐兴是个合格的刽子手,朕用得很是顺心,可惜,刽子手只能用一时,终究是要抛掉的。朕还不想世家联合起来对抗朕,所以只能把他丢出去平息众怒。
“徐明朗身为朕的先生,同样功劳很大,然而朕也必须抛弃他。
“这是朕的损失,但并不算什么,天下有野心有抱负的寒门俊彦,多如过江之鲤,没了唐兴还有高福瑞,没了徐明朗还有贵妃......
“他们都甘愿做朕的先锋,做朕的奴才,朕有的是人可用!”
说到这,宋治已经走到了地台的台阶前,他停了下来,低下头,也沉默下来,脸上有明显的痛苦之色。
他叹息着道:“贵妃聪慧体贴,堪当大任,只是走得太早了......若是她还在,后面的事情绝不会那样发生。
“贵妃是上天给朕的法宝,正是因为有贵妃在台前,朕才能放心隐居幕后......‘二圣临朝’?朕不忌讳这个,这甚至是朕想要的。
“只要能灭掉世家,朕应该
给她皇后之尊。也正是为了让她可以大展拳脚,帮朕更好的打压世家,朕才起了立她为后的心思。
“二圣临朝,多么好的局面啊,朕心向往之。
“只可惜,在朕大业将成的时候,北胡那群混账来了,朕不得不暂缓打压世家。若不是这群蛮贼,朕的大业无人能够阻拦,神灵下凡都不行!
“北胡罪大恶极,所以朕击败了他们,把他们赶回了草原,来日,朕还要兴兵北伐,彻底灭了他们!
“朕,是该灭了他们的,就像灭了世家那样。”
言及此处,宋治已经站在了地台上的御案前,他背负着断臂与残手,微微转头,看向忙着为他除去案桌、座位上杂物的敬新磨:
“将门勋贵也好,士人门第也罢,都被朕玩弄于鼓掌之间。千百年来,世家门阀为祸天下、颠覆皇朝的历史规律,就要在朕的手中终结。
“这是怎样的功业?会在青史上留下怎样的圣名?
“于后世千秋万代,无数寒门人家的窗台,我宋治的光辉必朗照之!
“朕纵然不曾开疆扩土,也是千古一帝!更何况,朕还知人善任、改革兵制,设立藩镇节度使,击败了强横无双的天元王庭,让他们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大伴,你说,朕是不是一代明君,是不是一代雄主?”
敬新磨大体清除了御案、皇位上的杂物,更重的房梁,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无力去顾及,听到宋治的话,他跪伏在皇位之侧,埋头而泣:
“陛下千古一帝,圣明无出其右者!”
宋治微微一笑,转过宽大的案桌,走到皇位面前,转过身,抖抖布满血迹、灰尘的肮脏袖袍,面朝含元殿,以睥睨众生的姿态,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
此时此刻,他面对的,是一片疮痍的废墟。
但他眼中看到的,好似是宽阔、干净、明亮的皇权圣地含元殿。
在他周围,是一个个横眉冷目,巴不得他快点去死的高手强者。
但他视野中呈现的,好像是规规矩矩俯身行礼,臣服在他脚下,口呼陛下万岁的文武百官。
他的视线微微前移,于是阳光下雄阔巍峨的阶梯广场、皇城大道、金黄城楼,以及星罗棋布的燕平城街坊,都落在了他眼中。
他脸上笑容敛去,杂色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帝王威严。
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淡淡道:“上朝。”
敬新磨当即站起身,挺胸抬头扯开嗓子,面朝皇城天下,声音浑厚的长喊:“天子临朝,百官拜迎!”
.......
敬新磨的声音拉得很长,以至于最后消失的时候,没有房梁不会余音绕梁的含元殿废墟,都似乎在回荡他的声音。
赵宁沉浸在这历史长河的浪花中,细细体味其中的每一个呼吸。
半响,他睁开眼,敬新磨依然站在地台上,宋治也稳坐于皇位。
只是,无论回光返照的宋治,还是脚下血流成潭的敬新磨,都已没了气息。
大齐皇朝皇帝宋治,死在了含元殿上。
这位举世皆敌的皇帝,临死之时,身边只有一位老宦官相随。
赵宁面容平静的归刀入鞘。
这一战,结束了。
乾符十八年八月初一,齐朝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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