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鸿笙被燕云皇帝召到了议政殿,姬永夜刚从殿内走出来,正好与刚到的北堂鸿笙撞了个正着。

       “皇兄。”姬永夜敷衍地行了个礼。

       北堂鸿笙点了点头,当做回礼,姬永夜看上去心情不大好,但他也没有必要去询问为什么。

       因为接下来,北堂鸿笙的心情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原本我以为我与皇兄是棋逢对手,”姬永夜在与他擦脸而过的瞬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没想到皇兄也只是个感情用事的蠢人而已。”

       北堂鸿笙倒也不坏姬永夜,估计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一心要与他争夺权位的人,如今因为旧恨放倒了姜家,其实就再也没机会跟姬永夜抗衡了。

       朝堂之上,作为没有依靠的皇子,想要夺位的几率实在是太小。

       “北堂公子,”大掌事在殿门口提醒北堂鸿笙,“陛下在等着公子。”

       北堂鸿笙对姬永夜笑了笑,便往议政殿里走过去。

       姬琰的面前有一滩黑褐色的痕迹,很显然,姜夫人就是在那里被处死的。

       姬琰负手站在血迹前,他低垂着眼睛仿佛若有所思。直到北堂鸿笙走进来,他才抬起眼睛来。

       “你什么都不像她,除了眼睛。”姬琰说。

       北堂鸿笙低下头去,没有对姬琰的感叹做出回应。

       “没有什么事要问孤?”姬琰问。

       北堂鸿笙摇了摇头:“但凭陛下处置。”

       前皇后自戕是大罪,连皇帝陵都没能进得了。她留下的遗子也被送到了北堂家的族谱里去,若不是姜夫人要接回他,他大概永远都是个罪臣之后。

       而如今姜夫人倒台了,北堂鸿笙从哪里来,便该回到哪里去了。

       偏远荒凉,并且冬季漫长的湛州,就是他余生的归处。

       “是你引孤重查当年的旧事,”姬琰问他,“你不是为了替你母亲平反?”

       北堂鸿笙其实只要说一句,他觉得前皇后是被逼而死的,王位就会到他唾手可得的位置来。

       但他没有。

       北堂鸿笙长而无声地出了口气,他用一种同情而怜悯的目光看着姬琰:“不为平反,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只是恰好很讨厌姜夫人,北堂鸿笙长在阴暗的角落里,生不出多温暖炽热的心。”

       姬琰确实是被气到了,他就是最对不起北堂澹闻的人,但他也见不得其他人冒犯早就死去的皇后。

       一个巴掌落在了北堂鸿笙的脸上,扇得他几乎快要站不稳,清晰的巴掌印很快就在北堂鸿笙的脸上浮肿了出来。

       “她是你母亲!”姬琰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

       “我的母亲,是您亲自指给我的姜夫人。”北堂鸿笙纠正道。

       姬琰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只怒指着北堂鸿笙,过了很久很久才吼出了对他的处置:“滚回你的湛州去!此生再不得入王宫!”

       北堂鸿笙跪了下来,在姬琰的面前叩拜于他:“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他无意中一瞥,发现书桌上满是写满了北堂澹闻的宣纸。

       姬琰在北堂皇后死去吧二十多年后,才想起来缅怀她。

       “罪臣告退。”北堂鸿笙站了起来,后退了几步后转身离开。

       “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生你的人你记不住她的恩!养你的人你也恨他入骨!”姬琰在北堂鸿笙身后破口大骂。

       从他登上王位以来的三十多年,姬琰从未如此失态过,他指着着北堂鸿笙痛骂,仿佛就能挽回些什么一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的怒火,其实与当年的他自己,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北堂鸿笙只顾着离开议政殿,对燕云皇帝的责骂充耳不闻。他虽然听见了,但其实他并不是特别在乎。

       曾经他也渴望自己的父亲疼爱自己,但时过境迁,他最需要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就算他还没熬过去,北堂鸿笙想,他需要的东西,其实姬琰也给不了。

       姬琰爱的是他的王位和他自己。

       他因为权位除掉了北堂家,却要偏执地留住北堂澹闻,这怎么可能呢。

       如今他又因为爱极了北堂澹闻,而追及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将并不真正凶手的姜夫人杀了。

       姬琰如果真的爱北堂澹闻,那他就不会想要去怪别人。

       “北堂公子不该如此冲动。”大掌事在他走出来时,便跟到了他的身后送他离开。

       “须深思一切仇怨皆由谁而起,如何才能真正报仇。”大掌事低着头低声说着,字字句句都是北堂鸿笙其实了然于胸的大道理。

       害死北堂澹闻而不知错的人是姬琰,北堂鸿笙想让他付出代价,就至少需要走到最接近王位的地方。

       人只能变强,才有机会对高高在上的人,提及公平和道义。

       “一生活在仇恨和权术斗争之中,”北堂鸿笙说,“就会变成他那样的人吧。”

       他没有点明说的是谁,但其实大掌事心里也有数。他对北堂鸿笙的善意缘何而起,其实北堂鸿笙大概能猜到,只是没有证据而已。

       “多谢大掌事抬爱。”北堂鸿笙转过身,轻轻拜他。

       他不敢把动作做得太大,这是姬琰的王宫,是姬家的天下,人人都该为姬家而活。

       不忠诚,只能走上死路。

       大掌事站定在原地,再没跟上北堂鸿笙,他知道不论他再说说多少,北堂鸿笙都不会改变他的做法了。

       这样的选择对于他来说究竟好不好,大掌事也不敢下定论,毕竟人的一生,只要还没走到头,就任何事情都有转机。

       而这转机,是在北堂鸿笙被流放到湛州后的第三年来到的。

       姬永夜的军队比王宫的使臣先一步来到了湛州北堂家的流放地,牧野为了保护北堂鸿笙而死,北堂鸿笙和百里星楼趁着混乱,逃到了沧州去。

       沧州有片太古以来便生长在那里的森林,人只要进去,后面的人再想循着踪迹抓人就难于登天了。

       但同时,进去的人,也未必就能走出来。

       北堂鸿笙受了点伤,牧野不是神仙,没法在千军万马中保护他毫发无损,好在百里星楼带他离开了。

       一路上北堂鸿笙都没说话,百里星楼也没多打搅他,他心里很乱,百里星楼知道。

       王宫中来了传位的旨意,姬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王位传给了北堂鸿笙。

       谁都没能想到,他把王位给了一个被流放的,早就不属于姬家的皇子。

       姬永夜和容焚琴便坐不住了,原本以为唾手可得的王位,就被这么难以预料并且毫无征兆地给了北堂鸿笙。

       于是姬永夜的军队北上了,将远在湛州休养生息的北堂家踏在马蹄之下,长过马蹄的男子皆都被杀,妇孺也沦为了终身不可被赦免的奴籍。

       因为姬永夜觉得被骗了。

       从三年前开始,他就以为自己登位的路上再也没有障碍了,没想到这只是姬琰和北堂鸿笙一起联手在骗他。

       百里星楼站在溪边,她忽然站直了起来,侧耳闭眼,仔细地听着风中的声音。

       人们议论纷纷的声音无比嘈杂,百里星楼的听力再过人,其实也只能勉勉强强听清一些词语。

       她逼着自己专心,逼着自己再听远一些,直到她真真切切地听了个清楚。

       “鸿笙!”百里星楼惊喜地说,“容家与姬永夜对立了!”

       北堂鸿笙猛然抬眼看着她,百里星楼知道他为什么惊讶:“容焚琴逆天而行,被逐出了容家。”

       “有人算出了帝星宿主,容焚琴不顾天命扶持姬永夜,他们除了军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北堂鸿笙无奈地笑了笑:“那我又有什么呢。”

       他想起来当年大掌事劝阻他放弃权力争夺的话来,当时他太过于自信,以为退出了争斗就能偏安一隅。

       但世间之事向来不遂人心愿,一无所有时,真的什么都无法守住。

       “姜月生少尉,”Author打开了宿舍灯光,隐藏在房间中的环声音响开始播放起床铃声,“三十分钟后您即将与温屿少校开始神经脑桥联合训练。”

       姜月生睁开眼睛,浮空投屏上出现了一排一排的字体。

       “早餐将在九分三十四秒后送来,”Author调动智能臂将姜月生的制服送到床边,“祝您生活愉快。”

       姜月生的脑袋痛得不行,仿佛有人拿着电钻在突突他的太阳穴,而仔细回忆时,他又想不起来自己昨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

       “姜月生少校?”姜月生挑眉,他终于反应了过来。

       “是的,”Author冷静地回答,并且贴心地帮他放大了浮空屏幕上的字体。

       姜月生匆匆扫了一眼今天的训练内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

       “Author,”姜月生忽然摸到自己胸口的吊坠,“下午四点我还有其他事情吗?”

       “姜月生少校,”Author回答道,“根据目前的行程表,Author无法完成具体的推算。”

       Author每秒超亿亿次计算量的脑子,告诉姜月生他推算不出来。

       姜月生嘴角勉强往上扯了扯:“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我又无法完成神经脑桥联合对吧。”

       “抱歉,姜月生少尉。”全息投影的Author弯下了腰,做出道歉的姿势,“根据此前数据进行分析,少尉今天依然无法按时达成训练目标。”

       姜月生踩着拖鞋走到洗浴室,心不在焉地进行洗漱。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搭档是温屿。

       这是一种好面子的说法,其实他是想不明白他自己凭什么能够成为第七量级超级战甲苏伦贝特的副驾驶。

       姜月生捧了一捧清水拍在自己的脸上,宿醉的大脑清醒了不少。

       “你们天盾防区,竟然允许军人宿醉吗?”姜月生不太能想通,“宿醉后还大清早要去神经脑桥联合?”

       Author的身影出现在洗浴室的门口,他耐心地听着姜月生诉说自己的疑惑,远在博默第一区的八千台柜机对他的话进行着飞速分析,并随时准备按照程序做出回答。

       姜月生大学后半截就读于博默共和国防理工大学,他无比清楚根据计算机原理,Author会对自己的问题做出怎样冷静理智的回答。

       但Author太像一个真正的人了,像到如果不下意识提醒自己,姜月生就会忘了这茬。

       “姜月生少尉,”Author在他说完后,立即读出了超级计算机为姜月生量身打造的答案,“人类已在危机边缘,博默允许任何人享受时光,也要求所有人肩负责任。”

       姜月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站在身后的Author,他制服胸前有个玫瑰金盾徽章,来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很漂亮。

       “姜月生少尉,”Author继续用拟人程度极高的电子音说话,“第七量级超级战甲苏伦贝特,是博默共和国第一次,对即将出现的噬兽做出的防御,少尉的荣光与责任,与过去所有战甲驾驶员都不同。”

       姜月生走出洗浴室,拿起自己的训练服穿好,在镜子面前晃了晃,满意地别上了军徽。

       他隔着衣服触碰到胸口的吊坠,吊坠里封着的粉红玻璃碎片,是二十岁时从他手掌里取出来的。

       是第五代超级战甲阿瑞斯留给他的。

       Author默默地打开了天盾防区的浮空地图,地图上标注出了许多红点,代表着当下时间段不开放。

       “姜月生少尉,今日下午四点以后,”Author说,“除标红区域外,所有区域都对少尉开放。”

       姜月生惊喜地转过头,一眼就望向了地图上的某个区域:“谢谢!”

       宿舍门打开,早餐按时送到了,Author低下头:“祝您生活愉快。”

       Author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的眼镜,身着的考究复古西装和口袋里的格子手帕,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是顶尖大学里深有造诣的学者。

       实际上将他看做学识渊博的学者也没错。

       此刻他可以是西装笔挺的知识分子,只要温屿喜欢,下一刻他也可以成为夏季海边的纨绔公子。

       而这幅外表之下,是峰值性能每秒7.046亿亿次计算的超级计算机系统,是整个共和国的大脑。

       小到交通信号灯,大到星际空间站数据汇流,都是由Author掌控。

       “抱歉少校,”Author的声音冷静而睿智,“Author无法通过三个字符演算人类语言。”

       温屿不置可否,只抬手暗灭了日记本的电源。

       全息影像和寡言的少校一站一坐,让这个狭小的宿舍越来越显得冷清。

       直到洗浴间里传出来吹口哨的声音,哼的是军歌《黎明之战》。

       “Author!——”姜月生懒散惬意地喊着自己的管家,“请把我的小恐龙拿给我,谢谢。”

       温屿抬起头,与即将下达指令的Author对上了眼神。